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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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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裏的坐墊寬而厚, 紫紅錦緞下鋪了棉絮, 趙慈行甚至能覺出是新打的棉絮,不然不會如此軟和。車裏的味道不難聞,好似熏了香, 又好似是從那半懸掛半立在窗邊的煤油燈裏散出來的。

外面下著雪, 風呼呼直吹, 趙慈行沒有再升起馬車窗的帳簾。馬車裏還算暖和, 只是采光不夠好, 她低頭四看, 這才發現煤油燈邊放了幾份報紙。她拾起一份來看,是《哈爾濱五日畫報》。這畫報是時下哈爾濱發行量最大的藝術畫報。國立北平藝術學院訂購的報刊裏也包含這個, 只是偶有中斷。趙慈行在學校時是看過的, 但她不像梁曦明那麽有鉆研精神。梁曦明每個禮拜都會把全國各地有影響力的藝術畫報仔細翻一翻,碰著有趣的有見地的有話題的還會拿給她看, 與她討論。想到梁曦明, 趙慈行心裏有些愧疚, 她這一走誰也沒打招呼,學校裏最近是沒什麽正事了, 但曦明若尋不著她,可能會著急。好在這才幾天的功夫, 總之再有那麽幾天,她就回北平了。到時如果曦明問罪,她再賠個不是。當然她也可以明天一大早給學校打個電話或者打個電報。

馬車有些顛簸,好在煤油燈掛立的還算穩當。趙慈行拿著那畫報看了起來, 因著光線昏暗,她看字看得粗略,就連看畫也難以看得清清楚楚。不過打發時間是沒什麽問題的,她也不知章家具體在哪,又要坐多久的馬車。

艾登瞥了瞥那報紙,忽道:“他還挺有心。”

趙慈行扭頭去看艾登,他面有嘲諷。他嘲的自然不是她,她再看畫報,一下明白了他指的是誰,是什麽事了。“也不定就是羅密歐準備的。”趙慈行道,“放在馬車上,誰坐上來都可以隨便翻翻。”

艾登就問:“你在看的,是不是最新的?”聲音語氣依然是帶了點嘲弄。

趙慈行剛才就註意了時間,她手中的確是最新的一起。她沒再反駁艾登,只含帶笑意描繪他的側臉。如果羅密歐真那麽有心,艾登也夠有心的了。

酒局的第二天早晨,趙慈行和艾登在魏晉賓館的西式餐廳吃自助早餐時又碰到了魏家姐弟和羅密歐。原來這三位那晚也沒有回去,而是宿在了酒店。

雖然在酒局上魏家姐弟就沒有刻意隱瞞魏晉賓館跟他們可能的關系,但直到那天早晨,瑪麗才真正直接向趙慈行和艾登表明他們就是魏晉賓館的老板。只是,魏家姐弟是否早就懷疑她和艾登一早就知道就不得而知了。總之雙方沒再試探,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

至於羅密歐則不叫趙慈行趙姐了,張口閉口,連名帶姓,喊她趙慈行。不暧昧不溫柔,說是咬牙切齒都不為過。羅密歐每叫她一聲趙慈行,趙慈行都覺得那小子是在心裏罵她。聽著真真不夠禮貌。然則趙慈行就是她的名字,她也不能不讓人叫。

“趙慈行,Eden,你們去聖索菲亞教堂了嗎?”羅密歐那時端著咖啡在他們隔壁桌問。

與羅密歐同桌的瑪麗不等趙慈行和艾登反應,馬上尖酸接話:“不管他們去沒去,人小兩口肯定不想跟你一起去。”

羅密歐瞪向瑪麗,又看了看趙慈行和艾登,撂了咖啡,起身就走。

劉易斯在一旁無奈叫了聲,“姐——”連忙放下熱面包去追羅密歐了。

“別管羅密歐,他是這公子脾氣。”瑪麗挑眉笑道,“一開始沒看出來吧。讓你們見笑了。”

瑪麗就是那時叫來經理,吩咐把話傳下去,要他們最高禮待趙慈行和艾登。趙慈行多少有點沒想到自己那幅畫竟讓魏大小姐成了“自己人”。

馬車裏又安靜下來。趙慈行雖還是拿著畫報,卻怎麽也看不進去了。

“章嘉巖為什麽要撒謊呢?”趙慈行驀地問道,她聲音壓得低,像是自言自語。

艾登朝趙慈行轉了轉頭,遇著她明澈又柔媚的眼眸,他沒停留,目光往下落,最終落到《哈爾濱五日畫報》上。他原只是想轉移註意力,耷拉的眼皮卻陡然睜實了。

“可惜一時半會得不到山口谷和那邊的消息……”趙慈行見艾登不說話,繼續喃喃著,“史蒂文斯果然如你所料只是個假名,那些年在中國四處搜羅古玩寶物的洋人太多了,哪裏還尋得到。對了艾登,昨晚你說旭生也是哈爾濱人……”她見他還是不吭聲,便跟隨他目光所及重新看向畫報。

“跟你一樣的。”艾登有些木訥地說。他伸手,右手食指指著畫報上的一副畫。他沒擡眼,聲音沙啞幹澀。在這原本就燈影昏黃模糊的馬車裏升起了格外暧昧的色調。

艾登手指所指的那幅畫是俄國美術巨匠列賓的一副人體背面素描。列賓最著名的作品當屬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但列賓同樣是素描大師,他一生畫過無數人體素描,其特點精道飽滿,不僅是栩栩如生,而是仿佛有靈魂註入。在這幅素描裏,女人的背部線條流暢生動,最為醒目的是,她腰間有兩個突出的凹陷。英文管這個叫“Dimples of Venus”,翻譯過來就是“維納斯的聖渦”。就像有些人笑起來會有酒窩一樣,有些人的腰上長著腰窩。趙慈行的臉頰頓時火燒火燙起來。腰窩在西方繪畫作品裏並不罕見,列賓亦不過是寫實罷了,要說真正對維納斯的聖渦有執念的,當屬趙慈行的知名校友法國畫家布格羅。

“嗯。”趙慈行低低應聲,小聲道,“其實還挺常見的。”

艾登好奇地看向趙慈行,“是嗎?我不知道。我只有過你一個女人。”

趙慈行看到他那一瞬間的表情和目光都很天真,她從沒見過他這樣,昏黃的煤油燈下,他的臉好像也憋得通紅,倒是像極了那時候。她雖是知道他沒經驗,但聽他這樣單純坦蕩地說出來,心間說不出的悸動。

“葉蓮娜沒有。”艾登似是無意識地補了句。

趙慈行捏著報紙的手指一緊,紙張的聲音像是打破了什麽,艾登垂眼也看到了她的動作。他沒說話,但抓住了她的手。

“艾登。”趙慈行松了手勁,喚他名字。“你說過我想知道什麽,都可以直接問你。”

艾登也松開了握住她的手,他沈默了一會兒,像他更多時候那樣,很平淡地說:“問吧。”

“葉蓮娜是不是喜歡過你?”

確實有那樣的夜晚,那個白俄姑娘在他懷裏摸著他的臉說,我喜歡你,你吻我吧。

艾登不言聲,趙慈行知道這就是默認了。她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你說你只喜歡我,只吻過我。”

“你不相信?”艾登沈聲問道。

“不,我相信。”趙慈行把報紙放到一邊,小心地緩緩地說道,“其實我不該問這些,無論你跟葉蓮娜之間發生過什麽,都過去了。我也不想知道細節。但是……”她蹙眉看著他緊繃的臉,依然說了出來,“為什麽?我想我可能知道為什麽,你和她都……”

“這就是你想問的?”艾登漠然打斷了趙慈行,“你是覺得因為那些事,我對她沒反應沒興趣?還是覺得她認為所有男人都惡心,不願意跟我?不管是哪個,你都想錯了。”

趙慈行茫茫然然看著艾登,她盡力忽視掉五臟六腑裏的刺痛,但他的話就是反反覆覆回蕩在她腦裏。她以為她對他的反應有所準備了,可還是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強烈。他沒說出口的恐怕是,他和葉蓮娜所經歷的,她永遠不會懂。“對不起。”她僵硬地低聲絮語,等於是重覆他的話,“你當然對她有反應,她也當然願意跟你。我知道了。是我不該問。”她閉了閉眼,想起葉蓮娜在電話裏說的那句話,想起他對她做過的那些事。這幾天他寧願睡沙發,他避免與她親密接觸。她好像懂了,也只是好像。她無法再問出口。她以為她和他心有靈犀的,但就算再心有靈犀,總是兩個靈魂,經歷了不一樣的人生。

這時,艾登忽地扭轉了整個身體,一手掐住了趙慈行的臉,他的墨瞳兇狠地盯著她的,但他眼睛裏又不只是兇狠,還有別的,欲望、痛苦或是歉意。他就要吻上去,趙慈行拼命避開他的唇,掙紮著想要把他推開。他的另外一只手馬上困住了她的雙手。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誰的?”艾登在她唇邊發出陰戾的質問。

趙慈行無法動彈,但她咬緊了牙關,死死閉著嘴唇,直視著他的眼睛,一聲不吭。

拉鋸尚未形成,艾登手一松,放了。他坐到了另一側。他拿出懷表看了看,又掀開馬車簾布看了看,而後,他從口袋裏摸了煙盒出來,在有些跌跌撞撞的馬車裏點了根煙。“我不正常。這才是你想問的。是嗎?”他抽了一口,望著那煤油燈,安靜又孤獨地說。

趙慈行剛要說話,馬車驟然停了下來。她於是也掀開窗簾布往外看去,他們已經到了一座宅邸前,落了雪的黑色大鐵門邊的水泥門框上有塊朱紅牌匾,牌匾上寫著“章宅”二字。遠處的燈光照著這處,那大鐵門正在緩緩打開,剛剛停下的馬車立刻繼續前行。

雪下得很大了。黑鐵門反著冷光,一地純白反著冷光。趙慈行放下簾布,去看艾登的臉,艾登的眼,終是鎖定在他夾著煙的手指上。在她清醒之前,她已伸手搶過了他手裏的那根煙。他還在驚詫,她把那根煙放到自己唇間猛力吸了一口,她咳嗽出來的同時也貼住了他的嘴唇。她記得這個味道,想念這個味道。

煤油燈下,馬車裏繚繞的煙霧和掉落的煙灰都變得虛幻,比那更虛幻也更真實的是纏繞不盡的濕熱。卻沒有持續太久,一晃一晃的馬車又停下了。

趙慈行離開艾登的嘴唇之際聽到他輕嘶了一聲,她忙問,“怎麽了?”幾乎同時她已反應過來,也看到了,她右手夾著的那根煙剛剛擦過他正要去牽她手的手腕。

“疼不疼?對不起,艾登,我沒看到……”趙慈行緊緊張張,舌頭也打結。她匆忙捏住他的手腕仔細去看。皮破了,燙了個不規則的小圈。她看著都覺得疼。

“沒事。”艾登微弱笑著搖頭,凝神在她眉心的焦灼,那不只是焦灼,是扯動他身心的起與落。

趙慈行仍是一手捏住他的手不知道怎麽辦,一手還拿著那根煙頭無處可扔。馬車外傳來各樣喧鬧人聲,她也沒在意。

“真不疼。”艾登兩根手指刮過她皺起的眉,聲音別樣溫柔。“下車了。”

前面的馬車簾被人掀起,二人看去,正是羅密歐。羅密歐望著你儂我儂的二人短暫楞過之後,用荒唐又禮貌的口吻說道:“趙慈行,Eden,這馬車之旅如何?romantic?”最後那個英文詞像是從他牙縫裏擠出來的。

“多謝。很是滿意。”艾登輕描兩句,反握住趙慈行的手,請她下車。

羅密歐那有些狹長的眼睛掃過男女交握的手,之後,他側了側身,依舊是幫他們掀著馬車簾布,沒讓馬車夫接手。

老宅門口的電燈和馬車裏的煤油燈混合晃在羅密歐蒼白的臉上,尤其他嘴唇紅得像偷抹了瑪麗的口紅,趙慈行貓腰掠過他身側的一剎那覺得這位花花公子像極了西方吸血鬼文學裏所描述的吸血鬼。艾登已經繞過她身後先下了馬車。艾登向趙慈行伸手過去之時,羅密歐收回了準備伸出去的手。

趙慈行服飾不便,又穿了高跟鞋,雖是抓緊了艾登的手,下來時還是有點沒站穩,好在艾登動作迅速,把她摟到了懷裏。她站穩才看到章宅大院裏停了數輛小汽車。大抵是快過年了,不僅燈光亮如白晝,大宅高門上還懸掛著六盞大紅燈籠。再加上從宅裏飄出來的仙樂和人聲,趙慈行恍惚間竟覺得這猶如一場夢境。要知道,這是在這大雪紛飛、處處可見日本憲兵的冰城。

馬車夫趕著馬車停車去了,另有兩個章家仆從急急忙忙撐了傘來迎他們。三人一起往宅子裏走。

“趙慈行,我給你在馬車裏放的《哈爾濱五日畫報》,你看了沒有?”羅密歐從頭到腳一身白,跟這暴虐天氣相得益彰。雪花片落在他身上都看不太出來。唯獨他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張揚,讓人無法忽視。

“隨便翻了翻。”趙慈行隨口答了句,她聽羅密歐叫她名字,渾身不自在。

羅密歐突然遞了個淺灰色的手帕到他們面前。趙慈行不明所以,羅密歐的手卻是伸到了艾登面前。“Eden.”羅密歐叫道,又用手示意嘴唇。然後他看向趙慈行道,“煙頭給我。”

趙慈行都忘了自己一只手上還一直拿著那煙頭,她便真把煙頭放到了羅密歐的手心裏,又接了羅密歐遞過來的手帕,停下腳步想幫艾登擦,艾登有點不耐煩地搶過她手裏的手帕使勁抹擦了一下,趙慈行細致看著,還真就擦幹凈了。見她不說話,艾登把手帕收了起來。

羅密歐轉手把煙頭給了一個仆從,他一邊給一邊想,這都費什麽勁,直接扔地上不就是了。果然那仆從接過去扔地上了。羅密歐雙手揣在褲子口袋裏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那二人,正看到艾登收起手帕,他便歪嘴笑道:“不還我啦?”二人皆不答話,尤其男人銳利的目光過了來,羅密歐無所謂地聳聳肩,繼續笑道,“算了,送你了。帶有美人口紅印的手帕,我多著呢。”他說罷不再等他們,匆匆走入人群。

“你覺不覺得,他有些奇奇怪怪的。”趙慈行低聲跟艾登說。他們進入到章家大宅裏頭,仆從不再跟著了。趙慈行再擡眼,章嘉巖和瑪麗正朝他們走來,這兩人面上都帶有微笑。

艾登低頭快速跟懷中人嚴肅叮囑道:“今晚別離開我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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